编者按:
年过花甲的摄影师程画梅,在近10年时间里,走遍山西古上党地区的100多个乡镇、500多个村庄,行程1.6万多公里,拍摄记录下了金、元、明、清时期具有代表性的古戏台200多座,用镜头留住了那些古老而灿烂的舞台记忆。用她的话说,她表面上是在拍戏台,实际上是在追寻历史,留住一种即将消失的传统文化。
我的故乡晋城坐落在山西省东南部,属于古上党地区。连绵的太行山,蜿蜒的沁河水,把这里塑造成一片自然风光迷人的胜地。然而,喜欢传统文化的我,最感兴趣的却是当地古老的乡土文化。从2002年起,我便开始考察拍摄当地各种体现乡土文化的元素。其中,最吸引我的要数散落在乡野间的一座座古戏台。
作为中国戏曲重要的发源地之一,上党地区遗存着大量金元至明清时代的古戏台,这些小小的舞台,曾经上演过人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无法离开的精神圣地。然而,随着戏曲的逐渐式微,这些饱经风霜的戏台告别了曾经的辉煌,身为“舞台”却要退出历史舞台,不禁令人惋惜。在近10年时间里,我拍摄、记录了上党地区的200多座古戏台,希望用镜头留住那些昔日的乡村生活圣殿。
拍摄中国现存最古老的戏台 定格800多年的沧桑和神圣
在2002年考察拍摄晋城古村落时,我和古戏台的缘分便开始了。那时,我常常奔波于太行山腹地和沁河岸边大大小小的古村落之间,村里那些建筑精美、形制多样的古戏台深深地吸引了我。而让我萌生拍摄古戏台专题的念头,则要从2003年的一次经历说起。
2003年春夏之交的一天,我在晋城伯方村拍摄时,闻听村里的一位老教师说,在距此不远的王报村二郎庙里,有一座金代古戏台。刚一听,这似乎是天方夜谭,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在此前查阅的史料中,我从来没有看到有关中国金代古戏台的记载,所以当我听到这一消息时,自然充满了疑问。但老人是文化人,言语之间透露着一种真实与可靠,因此我决定前往王报村一探究竟。
第二天一早,我便怀着急切的心情赶到了王报村。经打听,二郎庙就坐落在村北的山岗上。我背着沉重的摄影器材,沿着登山的石梯拾阶而上,当我到达阶顶时,已累得瘫坐在了地上。休息片刻后,我便起身奔向二郎庙。当我在看门大爷的带领下,从东面残破的大门踏入庙内时,眼前的景象顿时把我惊呆了:庙内长满了没膝的蒿草;戏台顶上支离破碎的瓦片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落下来;斑驳的墙壁透着无尽的沧桑……唯一令人感到安慰的是,戏台两侧粗壮的木柱仍然稳稳地直立,在连接台面的地方,垫支着碾盘般大的柱础石,这表明戏台在短时间内是不会倾塌的。
为了证明这座戏台的年份,我拔开蒿草,走近台基的须弥座查看,因为这里通常都会留下有关戏台修建的信息。果然,在一块石头上我看到了一行铭文,虽然经过风雨的侵蚀,上面的字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还能隐约地辨认出“时大定二十三年岁次癸卯秋十有三日,石匠赵显、赵志刊”的字样。大定二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183年,正如那位老教师所言,这的确是一座金代戏台,距今已有800多年历史。
面对这座古老的戏台,我激动不已。趁着薄云中的散射光,我选择不同的角度,为它留下了珍贵的影像。拍摄结束后,我的心情一直难以平静,望着眼前这座破败但充满神圣感的戏台,久久不愿离去。后来,当我得知这座古戏台不久前被文物专家确定为我国目前发现年代最早的戏台时,更是为自己能亲历感受到它的古老和神圣而兴奋,也庆幸自己能用镜头留住这份永恒的记忆。
1.6万多公里行遍上党 聚焦200多座古戏台
正是由于寻觅并拍摄到中国现存最古老的戏台,我产生了拍摄上党地区古戏台专题的想法。而这种想法最终付诸实践,则源于几次外出采风。
记得2007年的秋天,我去浙江省参加一次摄影活动,顺便去“中国历史文化名城”绍兴采风。绍兴这座古城中有着江南特有的水乡景致和园林建筑,中国古文化韵味十分醇厚,坐落在园林中的清代古戏台更是成为我镜头中的主角。如在鲁迅故居南侧的文化园中,不仅有大量的书法、摄影、碑刻和工艺品展览,而且古戏台上还正在上演越剧名段《梁山伯与祝英台》。江南古戏台的典雅,越剧女演员婉约的唱腔,深深地打动了我,不由得使我联想到家乡有那么多历史久远的戏台,却至今都还“藏在深闺无人识”,实为遗憾。后来,我在贵州镇远和湖南凤凰古城采风时,同样看到这些地方的古戏台不仅得到完善的保护,而且在文化旅游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我坚定了系统拍摄古戏台的想法。
为了拍摄工作能顺利进行,我参阅了一些有关中国戏曲发展史的书籍。从中,我不仅了解到中国戏曲漫长的发展历程,也了解到作为戏曲载体的戏台,其建筑模式经历了从北宋以前的露台,到宋、金、元时期的四角立柱加顶盖舞亭,最后到明清时期的梁架殿堂等几个阶段。一部戏剧史,即是一部戏台史。
2008年初,我的拍摄计划开始实施了。由于上党地区主要包括晋城和长治两市,因此我需要跑遍晋城市的6个区县和长治市的13个区县,工作量之大,对于已是暮年的我来说,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但怀着对古戏台的敬畏和热爱之心,我克服了种种困难,坚持着心中的梦想。为了拍摄方便,我和老伴还购置了一辆越野车,由老伴担任我的专职司机,陪我到各地拍摄。
到2011年底,我已经走遍晋城和长治两地的100多个乡镇、500多个村庄,行程1.6万多公里,拍摄记录下金、元、明、清时期具有代表性的古戏台200多座。对每一座古戏台,我几乎采用的都是肖像化的拍摄手法,因为在我看来,这是记录这一珍贵历史文化遗产的最佳方式,可以将古戏台的面貌直观地呈现出来。此外,由于遗存在上党地区的古戏台大部分都是明清时期修建的,从外观上看十分相似,想要从画面上做到有所变化,则十分困难。因此,我便通过一天里不同时间段光线的差异,以及春、夏、秋、冬季节的变换,来达到不同的拍摄效果。
除了对戏台的整体外观进行拍摄,斗拱、雀替、台柱、柱础等局部细节和装饰也成了我拍摄的对象。不仅如此,舞台戏剧的题壁内容、戏曲壁画、有关戏曲人物的木雕和石雕,以及演出道具、乐器等,也都被纳入了我的拍摄范围。我希望通过这种完整的记录方式,为上党古戏台留下一份极具价值的影像资料。endprint
探寻元代戏台遗址 镜头错过的珍品和遗憾
每当有人问我这些年拍摄古戏台最大的感受是什么,我总会说:“动手还是晚了!”
上世纪80年代,文物专家曾对上党地区的古戏台做过调查统计,当时有保存价值的古戏台多达2000多座,但时隔20多年,这些古戏台除一部分保存完好外,绝大部分已残破、被改建或坍塌,现状令人担忧。在拍摄过程中,我曾亲眼见证了它们的衰败,最让我难忘的是探寻姚家河村元代戏台遗址的情景。
那是2010年8月的一天,我和老伴忍受着酷暑的煎熬,驱车20多公里,从晋城市沁水县城来到元代戏台遗址所在的姚家河村。因遗址位于姚家河村西南约3.5公里的大山深处,山高林密,人迹罕至,如没有当地人带路是很难找到的,所以我们特意邀请当地退休教师李广瑞担任向导。但由于前两天下过大雨,崎岖的山路泥泞不堪,而茂密的树林更是让我们辨不清方向,因此行进十分缓慢。经过3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我们终于见到了元代戏台遗址的真容。
这座戏台建于龙王寺内,虽然我们在来之前就听说寺庙和戏台早在上世纪40年代就已经毁坏,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无法想象其衰败的程度:寺院的殿宇仅存残墙断壁,戏台周围灌木丛生,只剩下台基上几根宽厚的石柱孤独地傲立着。我站在废墟之上,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哀伤之情顿时涌上心头。
据村中的老人回忆,这座戏台为歇山式顶,前后檐原本各立4根石柱,明清时期还在戏台两侧的窑洞上层加建了观楼。这样规模和形制的戏台建筑,在我国现存元代戏台及其遗址中,是唯一的一例。但如今戏台已不复存在,我们只能一边看着宽敞的台基和石柱上那些精美的雕刻,一边想象它曾经的宏伟与极致。
类似的遗憾还有很多,如在2010年3月12日,我原计划到晋城市阳城县东冶镇去拍摄独泉寺和寺内的古戏台,但因临时有事未能成行,结果两天后,一场大风就把该寺的大殿和戏台全部吹塌。后来我的女儿去看了一次,拍回来的照片全是断壁残墙。还有一次是2011年初春,按照计划我去了长治市沁源县涧崖底村,听说那里的介子推神祠内有一座古戏台,但到达后才知道,因早前神祠失火,祠内的所有建筑都毁于一旦,因此我只能带着伤痛离开。
随着这些古戏台的倒塌、消失,浸染着久远历史和文明的戏曲文化也将渐行渐远,这不免让人有些伤感。2011年底,我从近10年来拍摄的上党地区古戏台照片中,精选了100多张集合成一本画册出版,我希望用这些摄影作品留住一份凝固的历史,也希望能以此引起全社会对古戏台的关注和保护,共同来守护先人留给我们的这笔珍贵的遗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