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以什么标准来看，徐耀都是值得羡慕的那种人。
河北人，复旦本科，美国斯坦福大学硕士。回国后在培训行业创业，六年时间，打造了一个千人规模、年销售额数亿的企业。
今年他 34 岁，作为企业的一把手，身家上亿。
徐耀的父母对他没什么不满意的，孩子从小有主见，工作、求学、创业，路都是自己选的，走得又这么成功。唯一有点遗憾的是，因为忙事业，徐耀年纪不小了，还是个单身汉。
不过，四月底，徐耀突然告诉他们一件震惊的大事——他让一个美国姑娘怀孕了，还是一夜情。因为女方宗教信仰的关系，不能堕胎，必须生下来。就是说，无论愿意不愿意，他马上要当爸爸了。
徐耀父母知道他是海归，和美国人交往不算稀奇，但是这种「一夜情生子」的小说电影情节，还是让他们反应不过来。
不管怎样，有孙子抱了，是个混血男孩，而且很快生下来，离预产期只有一个月了。这么想，好像不算一件坏事。
徐耀给他们看美国姑娘的照片，那是一个白人女孩，金发碧眼，大高个子，伸胳膊搂着徐耀，在阳光下咧嘴笑着，身后是爱达荷州的议会大厦，再后面是苍茫的山脉。徐耀比她矮一截，看着像她的小弟弟。
女孩叫丹尼丝。老两口嘀咕，「这就是徐耀的『孩他妈』了？」
「但是我们不可能结婚的，生完小孩，孩子归我，她自愿放弃抚养权和监护权。我们各奔西东。」徐耀强调。
因为判决孩子的归属要走一道法庭程序，得听法院的，徐耀告诉他爸妈，去了美国，不许和丹尼丝有任何接触，「否则孩子的抚养权可能判不下来，这是律师说的。」
四月底才说的事儿，5 月 2 日，徐耀匆忙改签机票带父母去了美国爱达荷州——孩子早产，生了。
在飞机上，三人传看医院那边发来的孩子照片，那是个白皮肤的小孩，小小地皱巴巴地蜷成一团，「你看这孩子瘦的！」徐耀妈妈看见照片心疼了，因为早产了四周，孩子称重只有 4 斤 7 两。
接着三人开始讨论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徐耀满意的名字是「徐果然」、「徐也行」，有点调侃的感觉，但是遭到老人的一致反对，「太怪，被别人笑话！」
飞机落地，在医院见到小孩，躺在一张毛毯上，比照片还瘦小，「脑袋没有医生的拳头大，看着特别可怜。」徐耀有点后悔，丹尼丝怀孕期间，他在北京的公司没日没夜地带团队冲业绩，基本一点心没操。
护士来给孩子扎针做血液测试，孩子太小，没什么血，血是一下下挤出来的，差不多 20 滴，小孩一个劲地哭，哭完了抓着徐耀的手指啃，「那一刻，我一下子感觉到跟他连接起来了，有强烈的幸福感，这是我的骨血啊！」
徐耀爸妈围着孩子，摸小人的鼻子，「有点尖，是个高鼻梁。」看小人的眼睛，「还是黑眼睛。」观察小孩的脸，「本来就是瓜子脸，还是因为太瘦了？」真稀罕啊，老人喜欢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候，丹尼丝已经离开医院回家了，美国姑娘没有坐月子一说，生完了就走，第二天还自个儿开车来给徐耀送她挤的母乳。
徐耀爸妈始终没见过丹尼丝。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姑娘有丈夫，还有两个小孩，她给徐耀生这个混血儿，不是白生的，收了 33 万（人民币）。
丹尼丝是徐耀请的代母，就是代孕妈妈。
在美国一些州，代孕是合法的。收费比泰国、俄罗斯高一倍，但技术领先，服务靠谱，值得信任。很多中国人去加州找代孕，徐耀选了美国西北部的爱达荷州，图的是这里代孕市场没那么热，不用排队。「我爸妈是当年的晚婚晚育楷模，现在年纪大了，等不起，我希望他们能尽早看到孙子。所以速度越快越好。」
即便美国靠谱，赴美代孕产子仍是一套复杂的路线图，整条产业链涉及到诊所、医院、代母、捐卵人、律师、心理咨询师、父母方中介、代母方中介、保险公司等等。
徐耀找的是个人代孕中介，整体报价比机构代孕中介低三成，而且确认不用排队等代母。确定后中介开始联系爱达荷州的诊所，匹配捐卵人，诊所发来的资料很详尽，包括女方的照片、教育背景、生活习惯、父母情况、家族病史、生活态度等等一系列信息。
徐耀本来想挑亚裔女性的卵子，「因为孩子要带回国抚养成长，不希望他的外貌被视为异类，但是这边亚裔的卵很少，又贵，没啥可挑的。加上我的死党不停地劝我趁机会要个洋娃娃，最后就选了白人姑娘的卵。」
他看上一个身高 177 的白人姑娘，长得很漂亮，可惜是个 Low maker（低产卵者），一次出卵数量低，影响胚胎移植成功率，不得不放弃。
「我知道有的人挑得非常仔细，比如要名校学历什么的，挑不到理想的就一直等。」徐耀工作忙，也不想等，差不多就行了。
他最后选中的捐卵人本科毕业，身高 174，金发碧眼，长得像「蜘蛛侠」的女主角克尔斯滕・邓斯特。
接着是匹配代母，徐耀和诊所推介的姑娘通视频，第一位就十分满意，年纪轻，才 27 岁，说话热情，气质阳光，称做代母不仅是为了赚钱，还因为喜欢做母亲孕育生命的感觉。她就是丹尼丝。
代母、卵母都确定了，徐耀开始吃中药做调养，以增进精子活力，给采精做准备。
2017 年 7 月，徐耀赴美采精，之后见律师说明当地法庭程序，见心理咨询师做孕前辅导，关于「以后如何向孩子解释他的身世」，心理医生给出了一套完整的方案，具体说法是「爸爸为了让你出来，找了两个帮忙的人，一个帮忙给了卵子，一个帮忙进行了生育」，避免使用妈妈、母亲这样的字眼，这样的话孩子长大后不易有受挫感、缺失感。
同时间卵母的排卵很顺利，一次产卵近三十个，体外受精后，选取十个受精卵做 PGS（胚胎植入前遗传学筛查，可提前排除数十种遗传疾病），结果 5 个胚胎正常，其中 2 男 3 女。徐耀选择其中一个男胎做胚胎移植。
八月，男胎移植入丹尼丝腹中。接下来，就是正常的怀孕过程。
九个月后，丹尼丝顺利产下了徐耀的宝宝。
经过一年的接触，徐耀和丹尼丝不再是单纯的经济关系，有了浓厚的情感，「她和老公都有正经工作，不需要靠代孕来谋生，她是真喜欢当母亲的感觉，能帮助别人建立家庭，她有满足感。」
生完孩子后丹尼丝病了，但仍坚持给孩子挤母乳。
宝宝满月的时候，丹尼丝一家人也来了，她的两个小孩围着宝宝摸头摸脚，爱不释手。
丹尼丝希望孩子回中国后，能继续保持联系，让她了解情况。
代孕之前，徐耀考虑了很久，像他这种情况可以通过什么方式要个小孩。
他是一个处于「深柜」中的同性恋者，即使父母也不知道他的取向。
因为是企业创始人，必须隐瞒性倾向，这导致他无法正常地恋爱，即使以地下状态进入 Gay 圈找对象也不行，「万一遇到熟人怎么办？遇到员工、遇到企业的竞争对手怎么办？这个事情不能博概率，一点闪失都不能有，公司那么多人指着我呢。」
不过，这不妨碍他要小孩，作为一个单身的深柜同志，他可以通过几种方法得到小孩：
首先是形婚，找一位女同性恋结婚、生小孩，表面上五好家庭，实际上各过各的，生完了小孩后，找个理由离婚，小孩归自己抚养。齐了。
他给一个形婚中介网站交了大几千块，终于配到一个「P」——即外形比较女性化的女同性恋者，已经聊到要见双方家长了，这时候，妈妈问他，「儿子，这个姑娘是不是特别漂亮？是不是教养、学历、职业跟你特别般配，能让你谈两个月就想跟她结婚？」徐耀答不上来。
他意识到婚姻代表两个原生家庭的正式关系，儿戏不得。而且，这个办法风险太高，「人是会变的，婚前说好了给你生完孩子两不相欠，但是生完后人家突然母性爆发，想要孩子了，你咋办？法院肯定判给生母啊。」
徐耀还试过和正常姑娘谈恋爱、结婚的路子，「但是后来想想，我不是双性恋，如果不能给人家幸福，这就是为了孩子骗婚啊！」
「到时候你出门工作要演，回到家里还要演，那种生活想想都恐怖。」
徐耀还考虑过领养小孩，但是走不通——国内单身汉是没有领养资格的。最后，死党劝他选代孕，「领养也好，代孕也好，你付出的心血都是一样的，那为什么不养个自己的骨肉，而要去养一个别人生的孩子呢？」
代孕面临的问题是单亲家庭，徐耀把这事儿在他参加的男同 QQ 群里一说，有人指责他「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单亲，你有什么权利不跟孩子商量就决定他的单亲命运？」
他们的结论是宁可骗婚，也不能给孩子单亲的命运。徐耀不以为然，「单亲家庭，也比建立在谎言上的形婚、骗婚家庭强。」
还有一个问题是钱，这次代孕生子，从前期准备到孩子分娩，徐耀一共花了 86 万元人民币，其中诊所费用 35 万，代母补偿 33 万，中介费 16 万，行程食宿等杂项 2 万。这是在爱达荷州，要是去加州代孕，130 万起跳。
而且，徐耀的代孕过程十分顺利——顺产、单胎、胚胎一次移植成功，取精、卵母、代母无缝匹配衔接，要是中间发生任何意外，分分钟上百万。知乎上有人自述在美国的代孕经历，「取卵失败，没有培育出合格的胚胎，差不多 50 万人民币打水漂了。」
86 万以徐耀的财力承受得起，不过，对于社会上大多数遭受歧视的「同志」来说，这些钱是个难以逾越的数字，形婚、骗婚才是低成本的出路。
徐耀想要孩子，除了本身喜欢小孩，还因为害怕一个事实——「别管我今天过得有多好，多精彩，只要出个意外，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会留下。」
「Gay 这个群体，处于社会的歧视和压抑中，会有逆反式的自我放纵，年轻时玩得个顶个地疯，活得就像不要明天，等年纪大了，发现没有家庭可以回归，也没什么寄托，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一天天老去。」
他害怕被世界彻底遗忘，「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要是等你的亲戚也死了呢？人的死亡分三个阶段，肉体死亡、葬礼上的社会死亡，以及世界上知道你的最后一个人死了，这才是死透了。」
「至少该在世上留一条血脉，证明你来过、活过。」
现在，他有了自己的血脉。
在美国陪小孩的时候，徐耀开始联系有意的买主，准备卖掉公司，回家带孩。
同时，他在各大社交网站上发布征友帖子，希望找个理想伴侣，过一家四口的生活，「我是 30+ 的大叔受，刚刚代孕有了个混血宝宝，心态上很清楚，就是要成为酷炫奶爸，趁孩子 2 岁前没啥记忆的时候找个爱人，在承认同性婚姻的海外地区领结婚证，然后他也代孕生一个，我们一起生活，一起养孩子。」
不过，找对象看缘分，徐耀并不是很有信心，「Gay 圈里小鲜肉横飞，一个比一个青春朝气，34 岁的年纪，没有啥竞争力，映射到普通男女的婚恋市场，我现在就相当于一个 40 岁的单身女博士。」
「而且，我有小孩了，可能在别人眼里，这是个拖油瓶呢。」
要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怎么办？「那就索性再代孕生一个，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我在家做全职奶爸，把小孩照顾到可以上学的年纪，再考虑出来工作。」
无论如何，他要开始新的身份，和新的人生旅程了。
徐耀的小孩还没有中文名，暂时叫 Josh。
Josh 现在在喂母乳，计划两个月后回中国，之后在中国长大。他的外貌会使他受到更多关注，他的出身，可能引来不少奇怪的眼光。
Josh 的生命里，没有母亲的存在，顺利的话，会有两个爸爸，就像美剧「摩登家庭」里那样。
Josh 会像普通家庭的小孩那样，得到正常、顺利的成长吗？没有人知道。Josh 是这个时代全新的事物，他是中国第一代代孕诞生的小孩，也是中国第一代出身同志家庭的小孩。
徐耀担心 Josh 将来受欺负，担心有一天孩子哭着回家跟他说，「不想上学，同学骂我是变态，我是变态生的小孩吗？」对于这种情况，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到时候见招拆招吧，我相信整个社会环境在变好。」
现在，徐耀是幸福的，每天喂奶、换尿布、抱小孩，和父母为了侍弄小孩的方式争吵，「都特别有主意，都不听你的，比管公司还折腾。」累是累，可是爽啊，看小孩「mua-mua」地吃奶，看小孩瞪着大眼睛到处望，抱在肩上拍奶时，孩子的小脑袋在脖子上蹭来蹭去，「有这个小把戏，什么烦闷都放下了。」
他只后悔生 Josh 生得晚了，可能父亲看不到孙子长到 18 岁，「我爸爸七十多了。」
他愿意向所有同性恋人群推荐代孕生子的道路，「只要想生，只要负担得起，这是最靠谱的路子了。」
但是那些负担不起代孕费用的人要怎么办呢，「唉，我不知道，我们到底不比正常人，正常人低成本就能获得的东西，我们必须付出更高的代价。」
｜编辑：豪七
｜排版：王健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