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舒宪
对于每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而言,最为珍视的东西就是自己的文化记忆。用甲骨文以来的汉字书写而成的中国史,是3000多年;考古发现表明,用玉器书写的中国史,是8000年左右。这个道理仅仅是在最近30年才得以明了。就连孔子和司马迁也不知道的史前玉礼器的大量出土,成就了现代以来的国学新格局——20世纪新兴的三个新学科依次是甲骨学、敦煌学和玉学。
玉文化作为中国文化构成中最深远的一条主脉,根源在于东亚史前文化的玉石崇拜信仰。每一种玉礼器的出现,都代表着这个信仰的某种神话观念或教义。部分古老的玉器形制流传后世,甚至沿用至今,如从玉璧到平安扣,再到北京奥运会奖牌设计;也有不少玉器早已失传,叫什么名称,用途为何,后人一概不知,文化记忆也就随之而中断。如红山文化的玉马蹄形器,勾云形玉佩,龙山文化的玉璇玑、玉柄形器等。可见,玉文化的发展也历经劫难,潮起潮落,在文明国家出现以前就失落了许多重要成分。
白描作为作家和玉学家,要通过纪实文学的写作来恢复我们国族失落的玉文化记忆。这是他的自觉选择。反过来说,他兼为文学家、古玉收藏家和玉器鉴赏家的多重身份,成为被这个玉学新知识时代所选中的大众传播代言人。《秘境——中国玉器市场见闻录》一书的意义就在于此:唤起民众对无比深厚的中国玉文化的自觉,传播玉学研究的新知识新成果,预示玉文化发展的大方向,暴露市场经济条件下玉器市场的乱相。
《秘境》始于新疆和田玉,终于缅甸的翡翠。巍巍昆仑山及其特产的白玉,是本書上部的主线。其间有一个再启蒙意义的认识,那就是中国为什么成为纵横数千公里的幅员辽阔的大国?谜底就在于:白玉资源的产地与其消费地之间,就是新疆南疆与中原国家的距离长达4000公里。汉武帝时代,在这4000公里的中间地方,即河西走廊的西端,设置了一个西玉东输的国家关口,取名叫“玉门关”。玉门关偏南的地方还有一个关口,叫“阳关”。这些都是最为典型的中国话语的命名。西方人不崇拜玉石,也不明白“玉门关”这三个字在中国话语中的意义,于是在鸦片战争之后进入中国考察,将通往西域之路命名为“丝绸之路”。原因很简单,西方没有丝绸,全靠从东方进口。西方人本来崇拜黄金,丝绸传入后比黄金还要贵重得多。命名“丝绸之路”就和命名“黄金时代”一样,充满着西欧人的艳羡和理想。西学东渐以来,我们的中小学和大学教育中都没有玉学、玉文化的内容,数典忘祖和文化记忆失落,造成华夏文明所独传的辨玉知识濒临失传,只有在相关的市场人士那里私下传承。各地新建的博物馆中也不乏大量赝品或仿古玉。如果卞和、蔺相如重生,一定会笑话今人的无知、狂妄和利欲熏心。白描以一个爱玉并懂玉的知识人身份站出来,先调研,后写作。他振臂高呼,希望能够恢复失落的国族文化记忆,让大家意识到汉字“国”为什么写作四方的城墙守护着玉宝。其文化再启蒙的一片苦心,可鉴照矣!用古人喜爱的说法,即“一片冰心在玉壶”。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致远讲席教授,中国文学人类学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