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霞
一
炎夏的周末离开城区,沿天山公路去通往天山深处第一站——卡子,登山、纳凉。有时候,乘着晚饭后的空闲时间,去国营牧场四周的荒野,用悠暇的目光,看夕阳是怎样从天空滑向戈壁的那头,又是怎样被地平线一点一点地吞噬;看归圈的牛羊,是怎样成群结队、行色匆匆地由远处或山外回来;看黄昏是怎样以迷蒙的天色,迷蒙了行人的双眼,直到星星点亮遥远又稀疏的灯盏里,透凉的晚风一遍遍提醒和催促着回家,回家。
这是熟悉不过的天山公路,过了乔尔玛、那拉提景区,可以直达库车。出了城区,过了防洪渠,这是天山公路的起点,过检查站,经过一小段有坡度的路程,到达油田遗址。仰视卓尔不群的玛依套山,面孔黝黑,雄伟而独立,它本是天山众多孩子中的其中一个,可能因为顽皮而走失或迷路,现在,它只能远远地与众亲人们遥遥相望,宛若一扇进出天山的大门。沿西南至北环绕玛依套山的半干旱牧场,野草丛生较为平缓。几公里左右的路程平坦宽阔,两边是极目而望的天山起伏的脉峦,由近至远都是成群的牛、羊、骆驼和浅草的世界。牛羊分片,成群,跟随自己的主人,各自汇聚;与其他群体远远相离,泾渭分明,楚汉有界,好像互不往来,也互不相认。尽管如此,由近处的羊群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或背部或腹部或脖颈处,均被主人分别染上不同的颜色,一旦结集一起就能便于主人识别和区分。
不论在卡子,还是在天山深处的度假村,黑白相间的奶牛、纯白的羊群、棕色的马匹,像缀在山坡上、河滩里、森林旁颜色不同的果子。它们并不在意过往车辆和行人,穿越公路或悠闲在草地、在野草可有可无的戈壁上,青草遍野的山坡上,漫不经心地啃着,漫不经心地走着,漫不经心地想着它们该想或不该想的事。因为它们总是并不急于吃饱,也并不急于赶路,被主人清早吆喝着慢慢出门,黄昏再吆喝着慢慢进圈,日复一日地懒散漫游,日复一日地平静和麻木,大概慢与懒是它们与生俱来的天性和本能。
“天上闪烁的星星多呀星星多,不如我们草原的羊儿多,天边飘浮的云彩白呀云彩白,不如我们草原的羊绒白。”曾经唱着这首《草原赞歌》,被课本里的《草原英雄小姐妹》故事激励着,模仿着蒙古族的舞姿,向往和憧憬辽阔的草原。随着成长,更喜欢听浑厚高亢的《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草原的一切都那么美好:蓝天,白云,游牧,歌舞,骑上一匹自由奔驰的骏马,直到暮色笼罩,一曲悠扬的《草原之夜》在漫散清香气息的青草上空回荡。草原处处有歌声,草原上每个热爱生活的人,都会通过许多方式,歌颂家乡的热爱、对生活的追求、对未来的憧憬。
面对牛羊,任凭琴弦在你的指间弹奏出多么美妙的乐曲,任凭歌谣被你的嗓音演绎得多么动听。给牛弹,牛不懂,只顾低头吃草。唱给羊,羊不懂,只顾望着前方发呆。牧人之所以弹琴、唱歌,是自己对自己的感情对话,是茫茫四野的空旷里让寥寂的心境有一种声音;是独孤与独孤的心灵交流,是不受拘束的思维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中,让情感不拘一格地流露。有了弹奏和歌唱,寻常与不同寻常的情感,得到了痛快的表达,让单调漫长的一天有了丝丝活力,乏味无聊的野外增添了步步生机。牧歌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和弦,是人类与人类生生不息的共鸣。
二
这里毕竟不是主牧场,不是青草纵深的天山河谷,不是草原,更比不上那拉提大草原。密集的蒿草和莎草占据了更为广阔的地面,杂草繁多,叫不出太多的名称,只知道很快就会开满黄色、紫色、白色花朵。在干旱、半干旱地区放牧不是一种漫无边际、没有目的地流动,而是有着非常清晰地能够在多变的生态条件下灵活应对的一种能力。于寸草复荣的夏秋,在划疆而治的范围内追逐水草,在各自为营的地盘里辗转而牧,便于保护植被和水源。看似互不影响,其实是以家庭为细胞,以血缘为纽带,以羊、马、牛和骆驼为主体与自然融为一体。
只有从五月开始,所有植物初露新芽,才会经过或停留这里。积雪完全隐退的荒野,并不见花草遍野,所谓的牧场不见牛羊,只有个别的土房子,是牧人的家,散落在旷野上,既不相邻也不相近,像秋风中吹散的三两片叶子,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又像长途跋涉者丢弃之物,东一块,西一垛。
土质较为松软、低洼,冬天积雪较厚,融雪后积水较多、土质保存湿度较高的地方,适合各类野草竞争生长。叶片紧贴地面的蒲公英、车前草、腰身上挺的野蒿从前辈干枯的根部生出幼小的嫩绿,春风吹开它们对新生的喜悦和雨水的渴望,吹开它们仰视蓝天的绽放,无限的生机正在眼前,由内心向身体延伸和遍布。远远的东南侧,是天山脉系的部落山体腹地,隐约可见山体的嶙峋脊梁,肋骨起伏,通向褶皱的深处,似乎有人迹行走的小道,散发着人烟生息的活性。然,并不知道是否有清澈浅现的细水长流,可供人畜共饮的生命之源。
从一群群牛羊的身边走路,尽量放慢速度,四处都散落着牛羊的粪便,在特殊年代和特殊需求下,牛粪是最好的燃料,羊粪是必不可少的庄稼肥料。遍野都是牛羊踩踏的蹄窝,深深浅浅,密密匝匝,新痕旧迹。牧人们往往神态漠然,并不询问,也不好奇陌生人踏入这片草地的真正目的。他们和眼前的牛羊一样,似走非走,似停非停,缓缓地游动着身体和目光。在他们的心里,这里本是来去自由的天地,我们只是尘土或飞鸟一样平常,今天来就来,明天不来就不来,就像他们有一天这里没了水草,会选择另一处有水草的地方,他们只会认定何处水草丰茂,追随太阳,清点牛羊的实际数量,早出暮归,很少关心身外的世事。
三
不论结伴漫游、还是独自徘徊,这里视野开阔,空气清新,散发着淡淡的草香,这里虽然不是大草原,但放下日常的重负,静享上天赐予的自然氧气。彻底的走近羊群,未曾放牧,已随牛羊的足迹,追逐内心的那片水草。就当自己是戈壁的青草,恒久生长,用遍布的绿缩小牛羊追逐的路途,点亮戈壁的茫然冷漠。只要轻扬长鞭,就会触到蓝天下浮游的白云,犹如善舞长袖的山岚,拂开天空的阴郁。
一次周末午后和夫去牧场漫步,遥望远远的羊群和一处山脚下隐显的牧人家,我说:“如果我们在牧人家借宿一夜,能体会一下这里的夜生活多好!”夫回答:“不用借宿一夜,你直接嫁给牧人,可以在这里度过一生,足够你体会和感慨。”我说:“让我放羊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让我嫁给牧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你要给我在这里盖房子,还要买一群羊,安家置业。”他继续望着遥远的山峦,指着山根处的羊群说:“你看那里就是你的家,你现在就可以去。”我向前奔跑几步,张开双臂仰视蓝天兴奋地大喊:“上帝啊,你看看吧,我的理想是多么远大,我的未来……”“你的未来就是一群羊,哈哈哈……”我的话被他的笑打断了,也顿时回了现实,回头对他狠狠地说了声“傻笑!” “嘿嘿,我笑你啊,简直就是个疯子!”他一边回敬我,一边伸了伸腰,长长舒了口气。疯,正是体会放松的一种姿态。endprint
如果忘记返程,忘记人间的嘈杂,追随蓝天下的白云般的羊群,“要是有人来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就骄傲地告诉他啊,这是我的家乡。”做孤独而情思丰富的牧羊人,可以低头深思,可以坐观浮云,可以心随流水而游走,可以为渴望获得的爱情而高歌,可以发呆,可以忧伤。
人们都羡慕鸟,有自由飞翔的翅膀,绝对没有人愿意做一只羊。正如人们喜欢的歌曲:“我愿抛弃那财产跟她去放羊……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这是多么浪漫忧伤的小情调。
四
想起刚上初一的时候,班上一位女同学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件有趣的事。她家和她爸爸同事们同住单位的家属区。一次她们发现邻居老奶奶(她爸爸同事的母亲)背部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粗皮,上面有一撮毛色的羊毛。她们很是好奇,就问这位老奶奶怎么回事?老奶奶就给她们讲述一段她非凡的人生经历。
据老奶奶说,她第一次被上帝投胎做了一头牛,在凡间整天被勤劳的主人赶着耕地、耕地,风雨无阻,非常劳累,于是她去天庭找上帝,要求更换身份,上帝让她投胎成一只驴,并告诉她驴不用耕地。她很高兴披上驴皮来到凡间,可是主人每天不是让她拉车、就是驮物,不是驮物就是推磨,没有一点闲工夫,非常辛苦。她又去天庭找上帝要求更换身份。这回上帝让她抬胎为一只羊,并告诉她,羊每天除了吃喝睡觉,什么都不用做。她想这回真的不会在凡间劳累辛苦了,可以轻轻松松地吃喝睡觉。她又披上了羊皮来到凡间指定的主人家里,每天随主人外出吃草,回来睡觉。可是这回她更不满意了,她朝东,主人非要她朝西,她朝南,主人非要她朝北,而且手里的皮鞭不停地在她的背部、臀部抽打;一次,她走得有些快了,主人赶上来一顿狠狠地抽打,还说再不听话就打死她。她气愤极了,心想,做牛听主人的,做驴听主人的,做羊还是听主人的。她要回天庭找上帝好好理论理论,决心不再做任何畜生,就到凡间去做人。来到天庭,上帝问她怎么又回来了,她一边诉说着三次投胎的不幸,一边气愤地将身上的羊皮脱下来狠狠地往地下扔,可是因为背部有一块被主人打伤的毛皮正好粘在身上,羊皮背部被她撕破了,那块粘在身上的毛皮就永远长在了身上。不过,上帝还是顺从了她做人的愿望,这回让她投胎到凡间为人之妇,从此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直到现在子孙成群。因为每次投胎,她都没有喝过孟婆的迷魂汤,所以几次经历她都历历在目。
当时因为还小,不仅常听《天仙配》《白蛇传》等神话故事,还被拍成电影放映。我们没有见过这位老奶奶,也不知道她背部是不是真有巴掌大小的羊毛皮,作为当时童年的好奇心,并不管荒诞与神奇,不管杜撰与真伪,只要有生动有趣、曲折传奇的情节,就喜欢听。
如果不愿做羊,就做一位牧羊人吧,让歌声穿越行云流水之间,自由而惬意,让牛羊马驼成为千军万马,观四野,麾下草木皆兵,穿梭荒漠;模拟式唿哨、扬鞭。冷月下,清风里,自如游刃的天地,自己做自己的王者。
像羊一样懒散而缓慢,其实是多么笨拙而快乐,简单而幸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