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信茹
这种相通,或许便是面对不断扩大的城市空间,回到城市和人的关系的最初:在人通过脚步就可以行走的范围内,就可以到达城市每一个角落。
“昆明和翠湖分不开,很多城市都有湖。杭州西湖、济南大明湖、扬州瘦西湖。然而这些湖和城的关系都还不是那样密切。似乎把这些湖挪开,城市也还是城市。翠湖可不能挪开。没有翠湖,昆明就不成其为昆明了……”
1984年的夏天,汪曾祺先生写下了著名的《翠湖心影》。这些话,成了33岁的刘玉莹每次到翠湖都不自觉想起的句子。
刘玉莹,一个比昆明人还熟悉昆明的云南人,在升职加薪一帆风顺的节点上,突然转行做了自由职业的老师。凭着对历史、人文超乎寻常的兴趣和热情,她对老昆明的历史典故如数家珍,对大观楼的长联倒背如流。最近,她开始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城市线路规划师。在昆明,规划和行走的第一条路线就是翠湖。
熟悉背后的陌生
一次,在靠近翠湖边的路上,刘玉莹“偷听”到两个外地游客说,这里不是离马加爵的学校很近吗?这个鬼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听完自己心里一直耿耿于怀,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冲上去对那两个人说:“我带你们逛逛吧,让你们看看真正的学校和这个城市。”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今天成为城市线路规划师的一个奇妙节点?今年10月份,她一共带了三拨人,用脚步丈量了三次翠湖。在实地行走翠湖之前,她专门在室内举行过和翠湖风物、历史、故事相关的现场分享会。每次行走,她会在翠湖边,高声诵读她心仪的《翠湖心影》。
把刘玉莹推到前台的,是另一个非典型的云南人。湖南大学中文系毕业的筱婷,给人整个感觉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湘妹子。她在大学里不情愿学了中文,后来爱上中文;毕业后不情愿回到昆明,却重新发现了昆明,直到爱上昆明。
筱婷是“Citywalk·昆明”活动的发起者。她告诉我,大学毕业后回到昆明,发现昆明是一座有点尴尬的城市。对于外来旅行者来说,昆明如同一个中转站,在这里进进出出,却不愿过多停留。
的确,不光筱婷,对于很多人来说,那个真正的昆明是什么?昆明这座城市的血脉和跳动怎么去感受,很多人并不知道。事实上,作为全国最早一批被批准的历史文化名城,昆明盛名已久,这点,很多人并不知晓。
筱婷告诉我,受到Citywalk的启发,也看到一些城市有很成功的运作,遂萌生念头。最初的想法主要针对不了解昆明的外地人,让外来者和游客在很短的时间里能够真切感受这座城市的鲜活。因为翠湖和昆明之间那种割不断的密切关联,加上翠湖一带曾是很多旧时文人和著名人士的聚居地,和刘玉莹一商量,最终确定第一批的行走围绕翠湖展开。于是,也就有了那三次“行走翠湖”。
筱婷对接下去的城市行走还有很多想法,比如她正在计划徒步盘龙江。
盘龙江是一条穿越昆明市的河道,她认为,盘龙江可以把昆明城市很多独特的地理、生态和人文串联起来。她觉得,以后的行走可以形成多种主题,比如昆明有很丰富的动物、植物,在不同的季节,总是有看不完的花和景,可以根据这些不同的地方资源开展相应主题。
也比如,博物馆对于把握地域文化也是一个独特的方式,通过博物馆的行走重新去触摸当地文化不失为一种思路。最终,通过这些“行走”,让那些到昆明旅游、短暂定居、愿意了解昆明的外来者们形成一个“立体昆明”的印象。
当然,尽管两人把这个活动的参与对象主要定位在外来者,可是没有想到,第一次的翠湖行走中,参与者中从50、60多岁的老年人,到6岁的孩子,老昆明就占了一半。大家兴致勃勃,跟着刘玉莹花了将近3个小时的时间,重新去体悟翠湖。
翠湖行走由三圈构成:大圈看风物,中圈听故事,小圈品文化。其间贯穿了翠湖周边的重要建筑、小街巷陌、人文风情。
刘玉莹告诉我,原来以为很多历史掌故大家会最感兴趣,但是没有想到,行程中人们对老人和海鸥的故事印象最深。上世纪90年代中,那个只拿着308元退休工资,每个月把自己一半工资拿出来买鸥粮喂食海鸥的老人,直到临终前,还惦念着去喂海鸥的故事,把行走的这批人深深感动了。当然,有一点也让刘玉莹没有意料到,这些参与者中纵然不乏“老昆明”,可他们也不见得对昆明的故事熟悉,很多人对于翠湖的不少传说都是头一次听说。
一种流行的行走方式
筱婷当然不是这种方式的始创者。源于英国的CityWalks,意为“城市行走”,早已经在很多国家和城市蔚然成风了。CityWalks作为一种以文化探索为核心的城市旅行方式,让人们不设限地游走在城市当中,人们在其间既不是走马观花地浏览,也不是快马加鞭地暴走。
这种活动的要义是,需要参与者在共同的行走中,一起发现这座城市平凡但却让人们意想不到之处。而这种活动的一个独特之处还在于,人们可以通过寻找一座城市的所有新鲜事物,在特定的空间中回溯历史,在不同时空的交错更迭和历史与现代的碰撞中体味城市。
这项具有创意性的活动被设计出来后,很快就在很多国家和城市蔓延开来。今天,在很多城市都有类似的活动。
如在日本有东京walk ,参与者可以漫步在宫崎骏的世界里;在科隆walk中,则将人们带回中世纪的时光里;在我国的青岛,八大关的行走可让人们领略不同的建筑风格。北京有小胡同的行走,上海有老上海和法租界的行走,苏州有苏州河的漫步。
事实上,随着城市空间的不断扩大,居住区、商业区、娱乐区等不同区域的条块分割愈加明显。与其说,我们居住在某个城市,还不如说,我们只是住在城市的某个区域和特定范围中。
过去,小型社会中人们对生活空间的熟悉度和了解度正在一点点被剥离,生活在社区中的人们的那种相互之间紧密而有温度的连接也在一点点消逝。城市不断扩张,改变了我们对于城市的认识,打碎了一个城市完整的“体温”与“经脉”。
我想,CityWalks的方式,或许从一定程度上在重新将一个城市中那些与人最亲密、真实的细节一点点串联起来。比如翠湖行走中那个“老人与鸥”的故事,让人记住了这座城市中那些善良和温情的生命。这些,比起高高耸立的大楼和奇异的建筑更能让人回味长久。
城市的灵魂和人的自我
和筱婷两人Citywalk行走城市的方式不同,王正民用属于自己的方式“行走”在昆明这座城市中。这个山东小伙在昆明读了大学,从此就留在了这座城市。或许因为是记者的缘故,他会去注意一些别人不太关注的事物,也会在别人早已看惯的事物中,去找寻些许不一样的地方。每天,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他用自己的镜头和昆明相遇。
对于很多昆明本地人来说,水塔,在这座城市里也不算难见到的建筑物,但是很少有人关注它们,王正民悄悄关注起了水塔。
他说,这可能与自己在山东上高中时有关,每天的洗漱用水,都会用到学校里那座水塔的水,所以水塔在自己的记忆里有种别样的意味。2012年,有一段时间,他所在电视台对面的昆明医科大学在拆迁,突然看到学校里一座水塔轰然倒地,那时他才意识到,这种与众不同的建筑,随着城市的改造,它们在逐渐减少,也许有一天,这座城市再无它们的用武之地。于是,他就在采访的时候,会有意拍一些水塔的照片,不断记录下这座城市里逐渐消失的水塔。
作为曾经的一个外来者,读书、工作,然后定居下来,王正民逐渐成为这座城市的新移民。他的行走和记录,或许会让人真正感觉到,这座城市有血有肉,这个空间,有着过往和未来。这些“行走”,让城市变得灵动、鲜活起来。
我有几个学生,也会满怀对城市的好奇,在故纸堆里翻阅自己生活城市的故事,甚至一度对照着书找出其中记载的地点,一点点去探访寻找。一次,他们无意中发现昆明的龙头街居然有一处梁思成、林徽因的故居,而这所房子,据说是两位大师为自己设计并建造的唯一一所住房。
几个年轻人远远赶到那个小村落,当然,要寻找书中记录的那个恍如世外桃源般的小村庄实属不易了。几经走访,终于发现那老房子的踪迹,可无奈房子正在维护修缮,大门紧锁,几个年轻人趁四下无人,悄悄翻墙而进。那所故居我也曾经细细造访过,它的清雅和宁静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后来他们告诉我,在龙头街游荡的时候,还发现了当年西南联大很多老教授和学者的故居,这其中就包括了朱自清、闻一多等人。当他们仿佛如获至宝一般跟我“炫耀”起他们的偶得时,我心里很是有些感慨的。我知道,在他们谈论的那些时刻,他们一定会发现这座城市原来隐藏的那些“秘密”如此可爱,如此生动。
这群年轻人,用各自属于自己的方式,重新认识和理解自己生活的城市。在他们的脚下,在他们的眼中,一座城市可以展开无限可能的向度。城市的高速运转和发展,一个个原本大异其旨的城市飞速长出座座高楼,而这些建筑凭着大同小异,或是让人们似曾相识的“特质”,不断模糊着我们对城市独特性的印象。
城市在今天变得没有传统,没有历史,甚至也没有个性了。城市,本就是一个存在意义和个人体察具有巨大差异的所在。在这些差异与独特性被裹挟进所谓发展的一致性标准和框架中时,偏偏有一群人,试图用自己的行走,通过脚步的丈量,去把握城市的呼吸和血肉。
我突然意识到,筱婷、刘玉莹、王正民们的行走,或许还有其他很多五花八门、形式新颖的行走方式,实则,它们中有一些东西是相通的。这种相通,或许便是面对不断扩大的城市空间,回到城市和人的关系的最初:在人通过脚步就可以行走的范围内,就可以到达城市每一个角落。
同时,这种行走,也是重新发现“人”的过程。筱婷告诉我,她的Citywalk参与者的来源和报名方式都是通过网络完成。她在昆明发起的读书分享会,人们也更多通过网络的连接而聚到一起,她的很多朋友都是因这些活动和方式扩展开来。
在她看来,对于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这种交往与连接,本就是最自然的选择和方式。网络的连接,让她能够更加明确找到和自己志趣相投的人。就像每次参加翠湖行走中的那些人一样,彼此之间的交流没有更多障碍,说着人们更易取得认同的话,品味着大家都感兴趣的风物和故事。
或许在今天,Citywalk的模式尽管会被人们普遍归之于一种商业模式,但是这群行走的人,以及经他们展开的活动,似乎不能完全用商业逻辑去统摄。这种形式,更是他们独特生活方式的展示,也是和自己所生活的城市的一种“对话”。在此过程中,一座城市,因为这些人,因为这种触摸和感受,会成为亲近和真切的所在。
王正民的行走,也在发现“人”的意义。他的发现,更多的意义似乎是针对自我的。他在行走昆明大街小巷的过程中,看到传统手工艺的消逝,感叹城市中不断改变的建筑,记录下那些美丽场景中人的面庞,不放过一些小角落的独特与静匿。似乎不同的场景和画面,都能呼应到自己的心绪。
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一座城市,对于每个个体来说,绝不只是那些高楼和川流不息的车辆构成的。每个生活在这个城市中的个体,才是一座城市的核心与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