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
26年间,从北到南,蠢疯徒步走访了中国逾万个古村、老镇,行程近30万公里。在大量坍塌的老宅危房、都城废墟及古遗址中,他独独留意着被人们忽略的砖头瓦块,那些破碎的砖瓦上镌刻着太多历史的信息密码,或沉重,或浪漫,或逸美,那是被时代丢弃或遗忘的部分,可以写成一部关乎几千年传统建筑文明的发展史。
初识瓦当:瞬间年华老去
26年前,蠢疯23岁,在开封一条老街的旧四合院里借用了一间画室进行创作。这个七朝古都有众多老街巷,两边全是老宅院,有些屋子已逾二三百岁,风一吹,屋檐上的瓦直往下掉。
邻居家的猫在生满瓦松、青苔的屋顶上乱蹿,瓦片被惊扰坠落,蠢疯正好从下面经过,瓦片擦着他的头发掉在地上,碎成几块,捡起来随手一拼,看到上面刻着一个倒写的“福”字。蠢疯自幼习书法,但还是第一次注意到灰头土脸的瓦片上竟也有这么好的文字。后来,他在附近的教经胡同、刘家胡同、草市街等老街巷逛荡了一天,仰着脸,目光扫过老屋房檐上的每一片瓦头,发现了不少花草和动物的图案,惊讶于在这不起眼的地方竟藏有如此有趣的图画和美好的祈福,晚上,他摸着酸僵的脖子开始琢磨,这些瓦片究竟在讲述什么样的故事?
半年后,蠢疯去豫北的浚县赶正月十五的民间社火庙会。浚县县城虽小,却遍布着北魏、北齐以及唐宋元明清各个历史时期的石窟、摩崖造像和庙观建筑等遗存。他逛到一条始建于明代的小巷——梅花巷,青石铺陈,一头通向西山的万佛寺和碧霞宫,从老宅子拆下来的瓦片原本码成了垛,却被一群顽童扔得满街都是。蠢疯无意中踢到一片,瓦片翻了几个身居然没碎,瓦头正朝向他,上面有三个隶书字:姜太公。他一下愣住了,在开封遇见的第一片瓦当写有倒“福”(福到),这第二片竟是姜太公(愿者上钩),似乎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宿命。抬脚踢到瓦片时,他就像一个六七岁的好奇顽童,看到上面的文字内容时,又仿佛一下穿越到了六七十岁,感觉到一种岁月的沧桑与魔力。
早年从事工艺雕刻的设计制作,使蠢疯拥有一双善于发现的慧眼。一开始,他搜罗瓦当只是觉得图案精美、好玩,对自己的设计有所启发。随着收集数量的增加,他发现这些方寸大小的土玩意儿居然能够形成诸如人面、兽面、花植、动物、宗教、文字等庞大的系统。瓦当散落在乡野民间,就像被岁月遗落的珠子,不经意地穿起来,拭去尘垢,才发现它们其实是一串璀璨的珍宝。
寻访之路:挥之不去的信仰
刚开始收集瓦当时,蠢疯年轻无畏,随心而动,一头长发及腰,靠两条腿和一颗文艺的心到处行走。乘绿皮火车去某地,透过车窗看到道边的村庄、建筑、坑塘或者林子,他会莫明其妙地被吸引,突然决定在前面的小站下车,将自己置于完全陌生的环境。
早期他行走最多的是江浙、皖南,几乎走遍了江南的水乡老镇。那时周庄、乌镇、锦溪、西递等古镇还没开发,他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和当地老乡散漫地聊天,了解各处的风土人情。后来他又陆续走过山东、山西、甘肃、内蒙古、青海,南下四川、江西、广西、广东、海南。他发现,江南各地的建筑多是明清遗存,工艺精巧复杂,而北方的瓦当更有历史厚重感,制作工艺粗犷而简约。后来他偏重在北方地区行走,尤其是河南、山东、山西、河北、陕西、内蒙古,经常反复走访。
瓦当所依附的母体是传统老建筑,在新兴的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很难看到它们的身影,蠢疯的探访基本集中在偏远、荒僻的古镇、古遗址、古陵墓、都城废墟等地,饿了就在老乡家搭伙,困了,大树上、谷底、山坡、寺庙、马棚都可充当床铺,为了御寒,他还在被盗空的墓穴和野兽出没的山洞里住过。
有些古村古寨多年前就已废弃无人,常会发生险情,特别是突然遭遇恶劣天气的时候。一年冬天,蠢疯和同伴被困在山里,一连十天只能吃野柿树枝头风干了的瘪柿子。还有一次遇到大雪封山,他迷了路,找不到干柴取暖,连冻带饿差点死在深山,几天后遇到从山林往外运送矿石、木材的小火车才脱险。因为当时背着的砖头瓦块太重,不舍得丢掉,他的肩胛严重拉伤,侵了寒气,落下病根,多年不愈。2010年,他在路上翻过车。2013年,在山西沁县的深山里,车撞到石头出了故障,凌晨3点才被救援队救出来。每次遇险,蠢疯都后怕不已,可这也没能让他学会放弃。他的一位作家朋友说:你的心中住着一个鬼,这个鬼魂牵着你、拽着你四面八方游荡。
佛经里说,一朵盛开的花,你看着它,你在微笑,其实它也在微笑。旅途中,最美妙的事就是心中的感应。对蠢疯来说,传统的诱惑,就是一种挥之不去的信仰,虽然他还不清楚那些精美的瓦当在哪里,是什么样子,但坚信那种美好存在于前方某处,彼此等待千年一遇的缘分。
感悟:追溯历史与生命的源头
河南的鄢陵有个“老地方”,是西周初期的遗址(周初周武王伐纣灭殷后封鄢国),蠢疯跟老乡打听,老乡告诉他:“蒋庄往西有个古城村,小学校那儿有个大土堆,是很久远的老城,有成堆的瓦片。”
这个高岗形的遗址几乎被小学校盖住,四周都是村庄和耕地。蠢疯在夯土筑叠的遗址周边转悠,发现由于经年累月起土,数米高的横截面上能看到被雨水反复冲刷而裸露的碎瓦陶片。他前后去了三次,发现了新石器时期的大汶口文化、仰韶文化等各个时期的陶片标本和四块相对完整的素面、绳纹瓦当。经权威专家断代,这四块瓦当非常珍贵,属于手工制盘筑法、拍打工艺的素面瓦当,是中国瓦当艺术最早的起源。这种瓦当最早是在陕西扶风岐山周原遗址发现的,那里是西周的发祥之地。
因为寻访瓦当,蠢疯走过中国腹地的很多古遗址,常会遇到古代传说与史书典故的遗存,比如赵氏孤儿、黄袍加身、荆轲刺秦等。很多曾经壮观的古城池、古战场早已成为废墟,但还是能真切感受到当年狼烟四起时或紧张或凄美的气氛。
因为寻访瓦当,蠢疯也对生命有了全新的感悟。瓦当,悬挂于华庭之下,没有雕梁画栋的华丽,却默默为椽木遮蔽风雨;不被人留意,却毅然守望在最底层,这何尝不是一种人生态度。蠢疯年轻时喜欢咬牙攥拳的状态,爱和人争强斗狠,后来发现这样了无意趣,所谓“拼搏”是在勉强,扭着自己做事,不如顺其自然,前进应该是一种自觉,是精神上特别享受的事情。他说,在路上,更多是等待相遇,而不是刻意找寻,别有太多目的性,只要上路,定会有收获,走着走着,历经的事物就会改变你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以及处理事情的方法。
心痛:拿什么拯救你,我的故乡
在20多年的行走中,蠢疯感受最深的是中国乡村的消解和异化。
谁也阻挡不了时代列车滚滚向前,人们都争先恐后往一个方向跑,如果你拉住一个人问他为什么跑?他大概会说大家都在跑所以他也不能停下,再问他你跟着他们究竟要到哪里去?他可能会说他也不知道,但前面肯定有好处吧。蠢疯感觉自己是在逆着时代漫步,在狂奔的时代心甘情愿做一个落伍者,时代跑时代的,他走他的,沿途捡拾着时代遗失的文明碎片,想拼凑、连接起来,还原它应有的美好和温度。
城市的快速趋同化和乡村的城镇化让蠢疯痛心,大量古村落、古街道迅速消亡。古村落文化生态的形成需要数百年、上千年,村中有老井和老树,防火、防盗、排水、城墙等功能一应俱全,但毁坏却是一两年的事。
山西阳城曾有一个叫半峪的村落,依山而建,有500多年历史。蠢疯第一次去的时候,看到各种非常美丽的建筑雕花和瓦当,还有老井、千年老树和山神庙。几个月后他途经那里,发现整个山村开始拆迁。半年后第三次前往,只剩下两座老房子。再过几个月去,就剩下那棵大槐树了,一台霸道的挖掘机停在老树旁边,曾经精美的建筑群和老壁画都毁了。他一天没吃没喝,丢了魂似的,在废墟上不停地徘徊,舍不得离去,有被掏空、被撕碎、被埋葬的感觉,痛苦得手足无措,忍不住泪眼模糊。三年后他故地重游,当地已经建起一片全新的社区,原来的古村踪迹全无。这一消失与更替的过程,只用了大约一年时间。
虽然这些古村落不是蠢疯的老家,但他总觉得它们熟悉而亲切。其实它们是我们共同的故乡,因为我们太过忙碌,把它们丢弃了、忘记了。
CNT对 话
最近去过哪些鲜为人知的古村落?
如今古村落已经毁坏了不少,但在晋西南、晋东南地区还有相对集中和完整的保存,这也是我近期走访较多的区域。虽然人为和自然的毁坏比较严重,但中国的村落数量十分庞大,所以我们还能有幸见到,而且国家也在加强对这些地方的保护。
作为独立艺术家,对瓦当的认知与学术研究者有何不同?
我会更多从审美的角度去看文物,比如关注瓦当的工艺制作。经过多年积累,我已经能快速、准确地判断一片瓦当的年代、工艺、用途,以及所在地的经济状况、建筑规格、时代特征、文化内涵等。不同性质的建筑,比如寺院与陵墓、皇家与民间,瓦当之美也有差别,寺院建筑、皇家建筑的瓦当精美细致、威严庄重,民间建筑的瓦当则活泼自由,充满日常喜好和市井祝愿,有烟火气。
我在十年前已经开始查找大量史料,发现有些史书对瓦当的认识有错误和遗漏。过去专家们将瓦当研究的下限划在唐代,唐代之后的瓦当就很少有人提及了。而我则把研究的重点放在唐之后,尤其是民间的瓦当,去做系统梳理,发现学术上对唐之后瓦当的认识严重欠缺,比如在形制上,认为瓦当仅有圆形与半圆形的瓦头,其实隋唐之后,一直到现代,扇面形、长条形、方形、上弧三角形、下弧三角形等形制的瓦当被普遍使用,还有特制的瓦形,在论述中都很少提及。现在也有一些同道开始做这方面的收集、整理,各地也兴起了对有地域特色的瓦当的研究,比如云南瓦当、温州瓦当、金源瓦当、平遥瓦当等。
瓦当的收藏是不是比较冷门?
瓦当艺术为我国古代独创,融合了五行和中庸文化元素,后来影响到东南亚的不少国家和地区。与其他文化门类相比,瓦当确实比较冷门,不太受关注,它曾经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却少有人知道它的美。
日本和中国台湾方面有人做过相关的专题拍摄,把瓦当介绍到海外,使更多人能够了解中国传统建筑的构件艺术。我和国外的汉学家、美术家交流比较多,他们会被博大精深的瓦当文化所折服——中国古人太讲究了,从功能到审美,从史实到神话,从宗教到灵魂,都打磨得非常极致。
收集瓦当的过程中需要遵守哪些规则?
保护好文物,是收集者需要特别注意的,也是底限。被保护的遗址、建筑,不可移动的、散落的田野文物,完好建筑上面的东西,不可以动,另外不可以骚扰当地老乡。我行走了将近30年,很多事都在变化,以前许多没有纳入保护范畴的地方,现在被列为国宝级别的保护对象,甚至成为世界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