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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嘉礼”

2018-07-09 17:06

施维猛+吴丹+陈起拓+张平+王培阳+吴丹

在中国众多的木偶戏剧种中,至今传承着完整的表演艺术、偶头制作工艺和剧种音乐“傀儡调”的泉州提线木偶戏是独特的一种。2012年,它成为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优秀实践项目”。

夏季,泉州已过了开满刺桐花的时节。走在最繁华的西街,仍能从满目的葱郁中想象唐代诗人陈樵形容的“刺桐城,云屋万家,楼雉数里”。这条拥有千年历史的老街,沿途皆是燕尾脊的闽南红砖厝,夹杂着普通人家的现代民居。古老的红砖与青绿的刺桐树下,是老城安详生活与现代商业气息的新旧交织。

如果想要追溯泉州古城的历史过往,除了在西街深处考证每一幢红砖建筑的来由,也可去看一场地道的泉州提线木偶戏。

每个周末,位于通政巷内的泉州木偶剧团,总有一批年轻的90后演员带着六七十厘米高的提线木偶登台,为当地人做免费公演。如此传统已坚持多年。

在泉州木偶剧团三楼一间陈旧简陋的20平方米工作室里,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林聪鹏30多年如一日在木桌上伏案刻木偶头。从16岁进剧团至今,林聪鹏已雕刻了上千个木偶头。他的作品有些进了博物馆,有些放在工作室或后台,大部分仍在世界各地的舞台上演出。

2006年,泉州木偶艺术被列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2012年,泉州木偶剧团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优秀实践名册”。

据史学家估计,木偶戏在唐代随中原河洛移民进入泉州。至宋代,木偶戏在泉州已相当兴盛,当时的泉州木偶头,全部由民间雕刻神像的专业作坊兼营制作,带有很强的佛教艺术痕迹。

“提线木偶戏又叫‘悬丝傀儡戏,在泉州民间也叫‘嘉礼戏。”泉州木偶剧团团长王景贤说,过去的木偶被视为人与神之间沟通的媒介,所谓“嘉礼”,意味着人对神的奉献。

泉州旧时有“泉南佛国”之称,一度辉煌的海港城市,也曾被马可·波罗拿来跟埃及亚历山大港相提并论。宋元时的泉州是多元融合的社会,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天主教等诸多宗教文化在古城各占一席,外籍商人来往频密。闽南人重视民俗与宗教活动,除凶、纳吉、祭煞、敬神禮仪,乃至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的礼俗中,木偶戏都必不可少。

泉州地处东南沿海,历代王朝对此地的控制相比内地更弱,在中原衰落的文化,意外地在泉州生根,保存完好。

“宋元时期的泉州是‘东方第一大港,多年没有战乱。”王景贤认为,泉州提线木偶戏之所以被评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全因木偶戏在泉州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受到保护,包括木偶表演、木偶头制作和传统音乐的整套木偶艺术体系,都延续了千年,从未出现过文化断裂。

难度最高的古代木偶艺术

泉州提线木偶戏之考究,在于千年来始终用闽南盛产的樟木雕刻栩栩如生的木偶头。一只小小的木偶头,不但继承着自唐宋以来的绘画、雕刻和彩塑工艺,也在中国民间美术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清代人蔡鸿儒在《晋水常谈录》里写:“刻木为人,外披以文绣,以丝牵引,宛然如生,谓之傀儡,所云木丝也。泉人最工此技。”明清之前,泉州从事木偶雕刻艺术的手工艺人不计其数,雕刻技术也是中国之最。

非遗传承人林聪鹏出身于手工艺世家。他的祖父是泉州著名的银饰雕刻师,父亲林存忠是传统纸扎艺人,兄长林聪权少年时就进了泉州木偶剧团自学木偶雕刻。12岁时,林聪鹏跟着兄长学雕刻,刚拿起刻刀,完全推不动,“力气太小,要用肩膀带动手腕来推,搞不好就要受伤。光是学怎么拿刻刀,就要学好几年。”现在,一把粗朴的刻刀拿在他手中,削木如泥,手法圆熟灵巧,刀迹细致明快。

木偶的制作只选用质轻、耐湿、不生蛀虫的樟木根,“木纹是交叉的,不会变形开裂”。林聪鹏的桌前放着“雷公”和“奸臣”的两个传统木偶头,正在修补上色,“这两只木偶头都有几十年历史了,仍然在演戏。如果保护得当,一个木偶头可以用上100年。”

“木偶头制作跟木雕不同,木雕大部分是把木头固定起来,用鎯头一点点敲。制作偶头从头到尾都是削皮,脑子里要先有人物的轮廓和形态。”林聪鹏说,木偶头难在定型,每下一刀,都是缓慢而精确的减法艺术,“一只眼睛刻歪了,一个作品也就废了。”

人的脸有千种形态,眼鼻口耳的变化是无穷的。泉州木偶雕刻家总结出“五形三骨”,光是面、目、口、鼻、眉以及眉骨、颧骨、下颚骨的细微变化,就有数十种之多。五官的移位或聚散,都能强化出不同的个性。

泉州木偶雕刻有一套严密程序,包括开胚、定形、细雕、裱纸、磨光、补隙、刷泥、粉彩、开脸、盖蜡十道工序。林聪鹏常常要向外人讲述这些程序,索性做了一个缩略版的木偶制作步骤,直观展示一个立体圆雕作品的诞生过程。

早期木偶用真人头发做造型,用西藏牦牛的毛做胡须,现在因为难买到材料,都改用棉线、毛线或是假发。

“打磨抛光这一步,过去的老艺人用河豚鱼皮来打磨,用辰砂、银朱、藤黄、佛青这些矿物颜料来进行粉彩上色,通常要上十多遍。”林聪鹏说,到了现代,为了加快速度,都用毛笔打底,喷枪上油漆色,干得更快,色泽比过去鲜亮、光滑、细腻,也更适应现代舞台审美。

当你看到一只精致的木偶头,很难想象,如此工序复杂精细的制作,只靠几把基础的刻刀就能完成机关复杂的作品。“每一把刻刀都是我自己做的。”林聪鹏腼腆地笑着说,过去他把剧团当成家,每天除了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泡在工作室,与木头、刻刀为伴,听着桌前的一台旧式收音机,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现在老了,眼睛花了,画木偶头的眉毛、眼线都会比较吃力。”

如今,在泉州木偶剧团任职的50多位老艺人,年纪最轻的也有38岁。“一位年轻演员要学习操控一只木偶能够上台演出,起码需要五至十年。”王景贤说,过去的艺人都是十几岁开始跟师傅学童子功,成熟的木偶演员,完成木偶站立、颤抖、转身、挥臂、游走、饮酒,甚至是悬起、回荡、飞檐走壁的姿态。

“泉州提线木偶的表演难度是所有木偶戏里面最难的。对真人动作的仿真能力特别强,提线多,操控难,人最细微的动作都能惟妙惟肖地完成,很多观众会觉得就像真人在表演。”王景贤说,其他国家或地区的木偶戏,提线一般只有七八根,难度对比可想而知。

破败中重生

老一辈提线木偶艺人都记得,上世纪60年代,泉州木偶剧团到全国巡演,到一个地方就驻扎在当地剧院里,排练、演出、生火烧饭都在同一间剧院。到演出的时候,比电影票贵两三倍的木偶戏总是引得当地万人空巷,常常一天连演七场,每一场都爆满。

“以前要看泉州木偶剧团的演出,走到哪里都要排队。但没想到,改革开放以后整个剧团处于非常惨淡的低谷。”1992年,王景贤被分派到泉州木偶剧团担任团长时,推开剧团院门,一片破败凋零,“那种感觉就像你是一个丐帮帮主,什么都是破旧的,人心涣散,心很凉。”

王景贤分析市场,与其跟港澳台流行文化无谓竞争,还不如另辟蹊径找自己的路。他发现日本和中国台湾观众对提线木偶戏兴趣浓厚,于是不断争取境外演出机会,边排演新节目,边联系驻外机构。最多的时候,剧团能接到十几个来自境外的演出邀约,剧团渐渐起死回生。

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是泉州提线木偶戏引得世界关注的焦点时刻。那一年,张艺谋在看遍了秦腔、陕西皮影戏之后,在最后八天的紧急关头联系到王景贤,导演们坐在一起听王景贤说了20分钟,当即拍板让《四将开台》的传统节目登台。开幕式当天,在铿锵的京剧锣鼓声中,四位老艺人提着衣饰华美、做工繁复的木偶登台,每一只木偶都是林聪鹏的呕心沥血之作。几分钟的节目,让泉州提线木偶戏重回大众视野。此后,剧团不断创作新戏,《古艺新姿活傀儡》和《钦差大臣》等作品拿遍了国内外大奖。

“保护非遗,不是像保护木乃伊一样放进博物馆。我们要做活态传承。”王景贤说。

编剧出身的王景贤将悲剧《赵氏孤儿》改编为木偶戏,团员一度不敢演,提线木偶总是超现实、诙谐喜剧的姿态,能不能演好悲剧,很多人持反对意见。

林聪鹏接到任务时,也有过忐忑。过去的木偶多以神鬼题材来雕刻。要创作适应新舞台、新题材的《赵氏孤儿》,他先做了泥稿与导演商量,“按照每个人的个性去设计”,这在过去的木偶头雕刻中是没有的步骤。待《赵氏孤儿》登台,程婴回家劝说妻子舍弃亲生,其悲恸与焦急,被木偶呈现得逼真而感人。木偶的悬起、回荡所呈现的超现实视觉冲击,也是唯有木偶戏才可实现的奇妙戏剧景观。

再有几年,林聪鹏将会退休,但他不会离开木偶制作。喜欢神鬼题材的他,总喜欢挖空心思、花费数年时间研究如何在一块木头上做出机关复杂的精细木偶头,不为上台,只为实现天马行空的创意。他做了一些可以弹出眼珠、吐出舌头的木偶头罗汉,花十几年自制了一个可以边走路边瘦身的机器人,满足个人对机械技术和木偶制作的极致追求。

跟随林聪鹏20多年的徒弟陈俊翔,已经可以独立完成一台戏的木偶制作。但他仍然觉得学无止境,“学木偶雕刻,不只是学造型、学技术,也要学为人。林老师还有很多独门绝技,他懂修复文物,也懂电焊工、钳工,這些都是我们这一辈学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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