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影
【摘要】 南宋帝后雅好苏轼诗文,导致以苏轼诗歌为主题的院画作品涌现于宫廷,形成值得探究的诗画互文现象。其中,取材于苏轼《咏海棠》的《秉烛夜游图》,堪称代表之作。该图为南宋名家马麟所绘,画家通过描绘诗中主要意象,建构诗画之间的显在联系。以此为基,诗歌场景被改造为皇帝熟悉的“禁中赏花”,赏花者由受贬的士人变为皇家园林主人,借此逢迎赞助人的惯习与趣味。同时,画家还通过赏花气氛的微妙转变,以乐景写哀情,含蓄表达对于家国命运的忧虑。就艺术史层面而言,这一现象具有重要意义:宋代是诗画融合的时代,但这种融合并非“诗画一律”的文人画观念所能涵盖,院画中包含的诗画互文是其中的另一维,也是最具南宋特色的诗画现象。
【关键词】 诗画互文;苏轼诗歌;南宋院体画;《秉烛夜游图》
[中图分类号]J20 [文献标识码]A
南宋时期,院画画家创作了大量以苏轼诗歌为题材的图像,构成了值得深究的诗画关系。作为北宋文坛领袖,苏轼的诗文深受南宋帝后钦慕。宋高宗、宋孝宗分别书写过苏轼的《后赤壁赋》《赤壁赋》。宋宁宗在马远《竹鹤烟泉图》的题诗“不祷自安缘寿骨,人间难得是清名”化用了苏轼《和致仕张郎中春昼》,将“苦难藏没是诗名”改为“人间难得是清名”。[1]56此外,杨皇后的题跋也多袭用苏轼的诗歌或诗句。[1]61作为取材于苏轼《咏海棠》的名作,马麟的《秉烛夜游图》堪称其中的典型案例。(1)苏轼之诗如何呈现于图中?就艺术史层面而言,这种诗画互文现象有何意义?本文以《秉烛夜游图》为中心,管窥苏轼诗歌的图像呈现,阐明现象背后的意义。
一、图改诗境,逢迎观者
“秉烛夜游”始于《古诗十九首》,经过后世文人的演绎,逐渐成为古代诗歌的重要母题,苏轼的《咏海棠》则是这一母题的延伸。表面来看,在《秉烛夜游图》中,海棠、高烛、月等诗中意象均呈现图中,与《咏海棠》构成显在的联系。然而,如果进一步细读图像,我们可以发现,在人物形象、环境氛围等方面,《秉烛夜游图》与《咏海棠》存在诸多差异。诗中意象被安放在南宋皇家园林之中,营构出赞助人所熟悉的“禁中赏花”,促使观画者尽快进入画境之中。同时,画家描绘了一位尽情享乐的园林主人,满足赞助人及时行乐的愿望。可以说,无论场景还是人物形象,画作和原诗相去甚远。这样的诗画互文,并非对文本的简单再现,而是以图像语汇改变诗境,以此迎合赞助人的趣味。
首先,画家将《咏海棠》的诗意空间改造为南宋时期的皇家园林。这种改造具体体現在两个方面:
其一,“月转廊”之“廊”被描绘成皇家园林常见的廊庑。廊庑出现于北宋,既可作为区隔空间的院墙,又可供人走动。这一建筑在民间园林虽偶有使用,但更出现于皇家园林,刘松年《汉宫乞巧图》、佚名《明皇避暑图》等院画作品均出现了此类建筑。同时,图中廊庑的样式在南宋时期方才出现。廊庑镶嵌了大量的格子窗,这种窗子发明于宋代皇族南渡之后。格子窗在夏天可以拆卸通风,冬天可以装上保温,解决了北方贵族难以忍受南方湿热湿冷的难题。此外,与郎庑相联的亭子为歇山顶,飞檐顶端塑有瑞兽,顶端还有大火珠,也印证了此园林不是民居,而是皇家后苑。
其二,图中的高烛一般为皇家御用之物。烛在宋代的价格异常昂贵,为照明设备中的奢侈品。北宋熙宁七年(1074),蜡烛的价格为秉烛每条400文,常料烛每条150文。[2]1445北宋前期10文钱就可以买到一斗粮食(约12.5斤),一条蜡竟然与40斗粮食等值。这是北宋时期普通蜡烛的价格,宋宁宗、宋理宗时期通货膨胀严重,高烛的市价定然远高于此。图中有八支高烛同时燃烧,除了皇族和显贵,恐怕没有人消费得起。另外,在《韩熙载夜宴图》中,我们也能看到与《秉烛夜游图》相似的高烛。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图中高烛应为宫廷御用之物。反观苏轼的生活境遇,他被贬黄州时穷困潦倒,“空疱煮寒菜,破灶烧湿苇草,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黄州寒食帖》),《咏海棠》的“高烛”可能是手提式或者挂式的普通蜡烛,但不可能是比童子还高一头的立烛。
通过对夜游活动空间的改造,作品实际呈现了南宋宫廷“禁中赏花”的场景。马麟生活于宋宁宗、宋理宗两朝。“禁中赏花”恰是这一时期宫中时兴的娱乐活动,据周密《武林旧事·赏花》:“禁中赏花非一,先期后苑及修内司分任排办,凡诸苑亭榭花木,妆点一新,各务奇丽。”[3]64因册页的尺幅与规制所限,画面左边的海棠被裁去。但仔细观察,立烛两旁的海棠两两相对,显然是精心地对植栽种,绝不是野逸之物。图中海棠花纷纷盛开,恰是禁中赏花的佳期;对植的海棠与燃烧的高烛,透露出悉心装点的痕迹,契合禁中赏花之场景。此外,在南宋皇家后苑,“禁中赏花”的场所分工细密,因花而异,“梅堂赏梅,芳春堂赏杏花,桃源观桃,粲锦堂金林檎,照妆亭海棠”。如此来看,图中亭子可能为专赏海棠花的照妆亭,其场景为照妆亭赏花之景。
画家之所以将《咏海棠》改造为皇帝熟悉的“禁中赏花”之景,目的是让观者尽快进入画面情境。苏轼的“秉烛夜游”发生在被贬黄州之后,士大夫宦游的场景与心境,皇帝既无从感知,也想象不到。场景的转换,正好消除了这种阶层与语境的区隔。同时,这一转换符合皇帝的生活经验。早在北宋时期,海棠已经广泛种植于皇家园林。宋徽宗曾在京城开封东北造“艮岳”。南宋张淏《艮岳记》记载:“又于洲上植芳木,以海棠冠之,曰:‘海棠川……堤外筑垒卫之,滨水莳碧桃、海棠、芙蓉、垂杨,略无隙地。”[4]4南宋时期,亦建灿美堂作为观赏海棠之所。
在场景改造的基础上,作家塑造了一位避世行乐的园林主人。廊庑是分割画面空间的临界点,将画面分为园外与园内。园内由此成为秉烛赏花的封闭空间,是不闻政事、尽情享乐的理想场所。赏花的主人斜倚在太师椅上,沉醉于美景前,回避了园外的俗事纷扰。其坐姿与《静听松风图》中道士的坐姿如出一辙。凉亭前方两个疑似访客的士人正在赏花和诗,也极为享受此间美景。值得注意的是,在马远、马麟父子的画作中,圆月往往与人物相组合,形成包含行乐意趣的符码。在马远的《对月图》《举杯邀月图》中,画中人物或举杯邀月,或独坐赏月,人因月而觅得闲趣,月也成为行乐活动的必要元素。马远另有册页《月下把杯图》,图中二人因赏月偶遇,把酒言欢,图上有杨皇后的题诗“相逢幸遇佳时节,月下花前且把杯”。作为马远的爱子与艺术传承者,马麟自然能够继承马远的符号内涵。在《秉烛夜游图》中,园林主人虽无赏月之举,但月的出现能够映衬出主人的行乐之意。马家为宫廷绘画世家,南宋帝后是画家长期而固定的赞助人和受众,自然能够理解其作品的符号意旨。
然而,这样一位沉溺享乐的人物,与《咏海棠》的苏轼形象存在明显差异。“昼短夜苦长,不如秉烛游”,《古诗十九首》中的“秉烛夜游”虽有及时行乐之意,但回到《咏海棠》的历史语境中,我们不难发现,诗中的苏东坡尽管秉烛夜游,但并非浪掷时光,而是烛照自省。苏轼被贬黄州时,神宗皇帝给他的责词是:“黜置方州,以励风俗;往服宽典,勿忘自新。”[5]64苏轼的《黄州安国寺记》也提到此:“为黄州团练副使,使思过而自新焉。”如何自新呢?除了“焚香默坐,深自省察”,持烛观花亦为妙法。在禅宗中,烛具有映照心性、善恶自显之意。例如《五灯会元》所记载的云门宗祖师文偃禅师与僧人的对话,僧问:“一生积恶不知善,一生积善不知恶。此意如何?”师曰:“烛。”[6]922-923苏轼出入佛老,持烛观花也含有持烛观己的自省之义。
这样的以画改诗,意在满足观画者及时行乐的愿望。马麟题款“臣马麟”的作品,多有宋理宗题诗,因此《秉烛夜游图》的观画者最可能是宋理宗。在马麟获得宋理宗亲笔题诗的画作中,除《道统十三人赞》,其余画作的主题多为行乐与归隐,例如《静听松风图》刻画了陶弘景依树听松的情景。如此看来,宋理宗是一位倾向于逍遥无为的皇帝。宋理宗出身于绍兴的普通宗室,后经杨皇后“矫诏”被推上皇位。青年时期受制于权相史弥远,中年时期曾有“端平更化”的中兴之举。但此时的南宋朝廷已是内忧外患,身在其中的宋理宗疲于奔命,无力回天,其晚年生活逐渐耽于享乐。尽管如此,作为一国之君的他仍不可能完全抛开政事,获得尽心的享乐。这一遗憾只能通过诗画境域获得弥补。《秉烛夜游图》中尽兴赏花的人物形象,契合了观者的愿望与心境。
二、诗画疏离,诉己愁肠
宫廷画家以画立命,图像语汇是其艺术表达的主要媒介。马远父子常年服务于宫廷,在复杂的政治生态中委曲求全、如履薄冰。在满足皇族赞助人艺术需求的同时,他们也将自身心境隐含的寄托于图像之中,又通过诗与画之间的疏离,为后人挖掘图像隐意提供了线索。
宋理宗当政后期,政治生态趋于恶化,供职于宫廷的马麟也感到如履薄冰。晚年的宋理宗逐渐耽于享乐,常常“呼妓入禁内”。其宠妃阎氏与宦官董宋臣勾结,致使宦官专权,朝纲日废。同时,南宋绍定六年(1231),蒙古开始进攻川陕地区,边患日趋加剧。对于画坛显赫的马家来说,时局的昏暗也让其处境十分艰难。宦官董宋臣权重之时,曾令马远作《三教图》以辱圣人,迫于淫威的马远不得不为之。[7]58尽管宋理宗颇为欣赏马麟,常亲笔御题,但父亲的遭遇必然引起马麟对朝廷时局及宋理宗的不满。
《秉烛夜游图》将东坡夜游转化为“禁中赏花”,这种脱离诗境的做法,既可以更好地迎合观画者的心愿,也为透露画家心境做好了铺垫。细读作品,我们发觉,画面中的赏花氛围异常萧瑟,隐现了画家的真实心境,这种萧瑟表现在两方面:
其一,园林主人尽管安心享乐良辰美景,却显得异常孤寂落寞。“东风袅袅泛崇光”,海棠的花期为春季东风即指春风,崇光为月光。春风与月光相交,苏东坡在温暖与生机的环境中赏花,即使被贬在外,也颇为欣喜,至少算是宦海沉浮中的一定慰藉。与之相反,在《秉烛夜游图》中,凉亭内安坐的园林主人独自坐于椅上,与童子之间并无交流,也與正在谈话的两位士人相距甚远,显得孤独苦闷。宋理宗绍定四年(1232),马家的重要支持者杨皇后去世。此后,马家也不得不在各种势力中委曲求全,让画家马麟感到惴惴不安。园林主人的孤独境遇,是画家悲怅于家族和个人命运的心境表达。
其二,与“东风袅袅”相反,图中所吹之风乃是萧瑟的西风。这一判断源自烛火的方向。图中高烛均比童子和士人还高,远未燃尽,证明夜游的时间应该在上半夜。月亮东升西落,上半夜的圆月位于东边。据此判断,烛火燃烧的方向为东,风向为西风。在古代诗歌中,西风即秋风,常出现于悲凉惆怅的诗境中,如“西风愁起绿波间”“昨夜西风凋碧树”“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等。马家父子虽为画工,但诗文的修养并不浅薄。马远曾作《西园雅集图》,也曾为张镃的园林作画,与士人颇有交情。(2)马麟的画风不断转向写意抒怀,对诗意的理解与把握也逐渐成熟,如后期画作《石壁看云图》,以诠释“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图像诠释已经非常精妙。据此可见,《秉烛夜游图》中出现西风,绝不是画家的无心之失。画家力图以西风烘托出悲凉的气氛,表达胸中郁积。此外,图中海棠的花梗较短,花瓣粉红,老枝上贴有花瓣,如此种种符合贴梗海棠的特征。贴梗海棠的花期为3-4月,此时气候还略带清寒。与之形成互证的是,图中凉亭左边的格子窗全部闭合,右边的窗户略有打开,时节或为乍暖还寒的初春。原本充满生机的初春海棠却与秋风结合在一图之中,表面上颇为矛盾,却颇有以乐景写哀情的意味,画面气氛因而显得更加悲凉,更能显现出画家忧虑家国命运的心境。宋理宗后期,南宋朝廷内部政治腐败,外部蒙古铁骑大局压进,南宋亡国之势不可逆转。作为一介“画工”,马麟只能通过自己的图像语汇,隐晦地表达大厦将倾的怅然和无奈。
三、结语
综上所述,《秉烛夜游图》以苏轼《咏海棠》为题,呈现了海棠、高烛、月等诗歌意象。在此基础上,画家将东坡夜游的场景改造为赞助人熟悉的“禁中赏花”,让观画者迅速融入画境。同时,赏花的诗人被改造为沉溺享乐的园林主人,借此满足观画者及时行乐的愿望。此外,画家还通过赏花气氛的微妙转变,尤其花期时节的变化,以乐景写哀情,含蓄地表达对于家国命运的担忧与无奈。简而言之,这种诗画互文现象可概括为“以诗为题”基础上的“以图改诗”。除此之外,其他以苏轼诗歌为题的院画作品亦呈现相似的诗画互文。如李嵩《月夜观潮图》呈现苏轼“寄语重门休上锁,夜潮留向月中看”的主要意象。与此同时,图中观潮之所为皇家建筑(歇山顶、镶金朱柱),观潮人物则出现若干宫女,由此,画家将诗中描绘的民间观潮转化为宫廷观潮的场景。
这种诗画互文现象在艺术史层面具有重要意义。众所周知,宋代是诗画深度融合的时期。由这一现象出发,我们发现,这一时期的诗画融合状况并非文人所倡的“诗画一律”理论所能涵盖,相反,宫廷画家的“以图改诗”与文人画家的“以诗入画”并行于当时。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主要包含两个层面:首先,从文化语境来说,院体画与文人画诞生于不同的文化生态,画家身份与作品功用差异较大。文人画是“诗之余”,供抒怀自娱、雅集赠友。与之不同,南宋宫廷画家任职于皇家画院,服务于皇家赞助人,需要改动原有诗境,逢迎观者之趣。其次,从艺术媒介的角度来看,文人对诗歌创作的熟谙程度胜于绘画,诗歌是“诗画一律”的基点与强势媒介。相反,宫廷画家以画技为要,其诗歌修养不甚深厚,因此,他们只能以图像作为基础,描绘与改造诗歌意境。简言之,由于媒介亲缘感各有侧重,导致院体画的诗画融合理路与文人画明显不同。还需补充的是,北宋院画就存在诗画融合的现象,宋徽宗创立“画学”,以诗句为考题,选拔宫廷画师。“以图改诗”的互文现象可视为北宋诗画融合的延续与新变。
注释:
(1)《秉烛夜游图》著录于《石渠宝笈·卷22》,学界普遍认为,此图取材自苏轼《咏海棠》一诗。如李霖灿先生的分析:“此图所绘景物应是取材于北宋苏轼的‘海棠诗意”(参见李霖灿《马麟秉烛夜游图》,《大陆杂志》第二十五卷第七期(1962年10月),第208-210页)。此外,高居翰、陈韵如等学者也持相同见解。
(2)马远与张浚之孙张镃较为甚好,张镃曾作诗感谢马远画屏,参见《马贲以画花竹名政宣间其孙远得贲用笔意人物》,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2682》,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1545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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